新人类的倔强突围,在青年作家的中短篇新作里如此呈现|期刊微评




文 / 陈秋如
漫天遍野的黄土,沉默的山脊从无垠的土地上向远处不断延伸,孤独的白鸽从群山的间隙掉落在尘土之中,久久凝望着远方。丁颜短篇小说《鸽子的环》就从这一片贫瘠的黄土地出发,巧妙地用鸽子的环这一特殊的意象扣住了三代异乡人的共同经历。
父亲的离世,严重的干旱,匮乏的水资源,成为压垮世世代代扎根生活在群山之中的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了寻找水资源,“我”和祖父不得不徒步去各个山泉水洼处寻找水源,也正是在找水的过程中,“我”和祖父偶然救下了那只受伤的鸽子,鸽子即使翅膀被折断仍不失向生的努力和尝试,这种对生存的信仰和努力在读者心中迸发出对于生命的思索和感动。
全家跟随母亲来到了兰州的“小西湖”,在密密麻麻的砖楼之后所掩埋的是独属于异乡人的敏感。在“小西湖”之中,居住的大部分是从甘肃南边迁居过来的异乡人,为了谋生推着各式各样的小推车奔波在这块本不大的地方。母亲为了生活和工作,学会了制作牛肉面之后便也自己支起了小摊,祖父帮忙着母亲一同做起了小生意。“我”和妹妹在搬到“小西湖”之后则在这里接受教育,“康广东”的称号成为刺痛“我”心中的一根刺,这种异乡人的敏感和少年的尊严互相博弈,哀愁和茫然使得这个因为出走故乡而开始将未来想象无比灿烂的少年生出了对生活的质疑。
异乡人的特殊身份所造就的共同烙印是陷入困境之后向“生”的信仰和维护尊严的敏感。母亲依然认为他们的根还是在大山深处的村庄,只有那里才是安放心灵的归属之地,就像那只濒死的鸽子脚上所带着的环一样,那是它的记号和归宿。自鸽子死亡之后,鸽子的环成为了祖父时时摩挲的物品,年幼的“我”并不懂得这种复杂的情感,直至多年之后,妻子在串风铃之时,由于缺少一个零件偶然将这一枚鸽子的环串在了风铃之上,“银白色的风铃里面,配进去一枚黄铜色的环,挂在阳台上,就如落日余晖中的眼眸,凝视着人的脸。”鸽子的环作为一种归巢符号,被静置在多年后的风铃之中,勾起了我对于往事的回忆。时过境迁,许多生命中的欠缺和遗憾都由于时间的流逝而慢慢释怀。
丁颜《鸽子的环》表现出“90后”作家对于故乡的回望,在平淡沉默的文字书写中不乏对于西北地区细腻的情感。“祖父说,纵然是尘埃一粒,也终将会落下来,各有各的角落。”在时代的大潮流之中,作者将不同时代中每个渺小个体的不同经历用祖父的漂泊之语,将人生离散重写为生态循环,在悠久的历史传统中,回望,深思,向前。

文 / 史殊羽
“新人类”,是顾文艳小说中的一代人,他们在现实与虚幻中徘徊,既被都市的所谓秩序所规训,又为自身无处安放的自我意识而迷惘。这种自我意识,如同一座休眠的火山,表面上安然平静,内心却翻涌着热烈的岩浆,渴望撕开平庸的、规律的现实,在时间的裂隙里喘息,证明自我的存在。
《新人类》的故事就开始于一个时间的裂隙——暑热的六月。从象牙塔短暂的逃离,又陷入另一种围城之中,主人公“我”需要面对照顾患了肺病的母亲的新境况。母亲的角色,是相对“新人类”的另一代人,控制欲强但不自知,用她们那一代人的习惯思维,极力想要影响“我”的生活。她用听来的中医理念,劝“我”不要再绕着湖跑圈,怕路途太远耗费了精气;她锲而不舍地劝“我”生一个孩子,留下一个希望。而“我”为了避免冲突,同样习惯地“阳奉阴违”,一面温驯地回答“我知道了,妈妈”,一面坚持着自己。
可这种温驯如同最锋利的矛,想要戳穿“我”用自我意识筑起的盾。在陪着母亲康复的日子,她找到了临时突围的方式,围着郊区的湖“奔跑、飞翔、爬行”,她不愿在门口的新路折返着来回,她想要逃离这种简单的重复,最终穿越过老旧的社区,找到了独处、短暂的放空与自由。尽管这个自由不被母亲所理解,但她感觉到一种特殊的自由。这个自由,是短暂逃离了城市,逃到湖州乡下,获得“在自然中提取本应存在于人类世界的朴素与健康”的快乐,但她也深知,这样的自由是有限的,身体在奔跑,精神在飞翔,但内心的那个自我其实并没有完全被释放,而是在撕开的时间裂隙中艰难地爬行。
她最终仍抵挡不住来自母亲的驯化,在小说结尾爆发出来。面对着骑行乞讨的无理索要,面对着母亲莫名其妙的心软,她试图回避,试图拖延,但超长的红绿灯却仿佛是拉长的时间轴,非要她做出抉择才能跳出这一段剧情。骑行者窥探到她的处境,疯狂地拍打着车窗,让她遭受可怕的内外夹攻。“新人类”的痛苦,就是要承受来自亲情的、习惯的压力,情感在行文中层层加码,在失衡的牌堆上层层堆积。
2023年以来,顾文艳重新执笔,出版了《一跃而下》,她以一种新的姿态坦诚地面对自己,并关注到“新人类”这个群体。学者王德威曾评价这一类群体:“一种新人类缓步而来,世故而又犹疑,无情却似有情,他们何去何从?”读这篇《新人类》,我们看到的是新人类新生的勇气,他们勇于用较劲去打破平庸的规则,勇于用对抗找回独立的自我。

文 / 宋辞
“新东北文学”总是伴随着凛冽的寒风、白雪皑皑的黑土地、轰鸣的机器以及破败的工厂,它围绕着工人、工业文化而生,具有强烈的时代性。其中代表作家之一的“80后”作家班宇在新作《清水心跳》中,看似讲述了当代跟随剧组的作家的“奇遇”,实际上通过“子一代”的视角,依旧聚焦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工人群体,诉说着时代阵痛记忆中的小人物心跳。
小说中,“我”是一个混在剧组里的作家,编写着一个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北京故事。故事整体则被赋予了某种悬疑色彩,睡眠不好的“我”,跟组写作又工作停摆的经历,与演员涂涂的交往,酒吧艳遇赵晓初对话过往,不被导演认可的学英语学到魔怔的“李小天”,几个情节交织穿插,在紧凑的节奏和细节的描写下,似乎每个都是主角,分不清主次。碎片化的叙事方式像是打破完整形态出现的记忆,如同噩梦般在生活的间隙忽闪忽现,铺垫了许久的矛盾和悬疑,真真假假、看似混乱的线索终于在最后汇集,迎来豁然开朗——这既是“李小天”的故事,也是赵晓初变形了的过往,更是“我”埋藏的回忆。
诚然,这也不仅是“我”“赵晓初”和“李小天”的故事。班宇用主人公的笔写下的,是属于一代东北小人物们的时代记忆。青年李小天在高考恢复后满怀希望却屡屡失败,精神崩溃;印刷厂工人李东方因一场事故被推上道德审判台;赵晓初的父亲因复仇而消失,母亲离家出走,她被送往北京学艺,分崩离析的家庭是她的童年创伤……他们的命运轨迹与上世纪九十年代东北国企改制后的社会变化紧密相连,是被时代碾压过的平凡人们中的微小缩影。
小说的文风延续了班宇粗中有细的东北风格,语言一如既往嬉皮而生猛、利落且有力。班宇的文字似乎是冷静的、客观的,主人公“我”对倾听他人的故事也总是表现出拒绝。他从不渲染悲情,没有控诉也没有歌颂,只是呈现着。有人评价班宇的叙述“像是从刺骨的寒风中走来,没有任何抱怨,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真冷啊’,然后继续走自己剩下的路”,个体在时代阵痛后挣扎、沉浮,自我重建的悲凉却已经抵达读者心中。
“清水心跳,真是个好名字,清水也有心跳,扑通扑通,满怀希望,有了心跳就会有记忆。”小说中的角色,以及现实中那代人,既是时代变化的见证者,也是自身命运的参与者。《清水心跳》是一场对人性与社会深思的探讨,让我们听到时代记忆中挣扎着的微弱而有力的心跳。

文 / 庞茹
《山雨落下时》是青年作家焦典的短篇小说,发表于《花城》杂志的“新女性写作”专栏。何谓“新女性写作”?评论家张莉说,“新女性写作之新,当然,包含着作者之新、事件之新、人物之新,但同时包含着写作者面对日常生活素材如何建设新的语法、新的视角、新的美学、新的艺术价值观。”回到《山雨落下时》这篇小说,的确有不少“新”意。
小说的结构和语言之“新”。小说多线叙事,当下“我”和老吕经历的事,间或插叙父亲生活的细节,还有回忆这条线,又有两个分叉——回忆和老吕初次见面的情景、回忆已经逝去的母亲。小说开头就是“我”和老吕在深山老林里探寻溶洞,遇到了大雨。故事并没有交代两人的关系,而是通过后面的插叙、倒叙,寥寥数语,透露了几位主要人物的来龙去脉:早年从事地质勘探的酒鬼父亲;过度操劳早逝的母亲;老吕来到我们家,充满对生活的热情和旺盛的生命力;感情受挫、一事无成的“我”。小说语言上的跳脱,叙事和结构上的多线交错,让文本读起来不是那么“容易”,这种忽明忽暗、虚虚实实、曲折幽微的写作手法读起来的感觉就像隔着一层雾、一层纱,复杂交错、朦胧模糊的感觉又吸引着读者看下去,思考人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到底经历了什么、故事到底走向哪里?就像奇妙的量子纠缠一样,看似无序又有着清晰的逻辑。
人物塑造的“新”。老吕是小说着力塑造的人物,人物一出场就是在深山老林里,倒叙中交待老吕的身份。人物的独特在于,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主妇,她不是“完全”的母亲——老吕和“我”是继母女的关系,甚至她的女性特质也因治病而带有某种“残缺”。有意思的是老吕既有接纳和洒脱,也有掩饰和隐藏。即便如此,她依然义无反顾选择远方,在生活的碾压下找到一个缝隙,为灵魂找到一个出口,哪怕这种释放和出口是暂时的,哪怕这种出口有很多未知和危险,哪怕要付出代价,也是莫大的安慰。
艺术价值观上的“新”。故事的题材不算新,女性在情感、婚姻、家庭中面临的困境,“我”、母亲、老吕,不同时代的女性却又相似的命运。立意的“新”在于它没有让人物陷在困境里,也没有仅仅局限在女性的身份。两位女性抛开世俗的生活,来到野外探险,把自己置身于深山老林、天地自然,把困囿在苦闷现实中的小我融入宇宙天地间的大我,超脱琐碎与局限、超越命运的轮回。哪怕这种超脱和超越只是暂时的,也是一种难得的突破。
这也许就是“新女性写作”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