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吴宓师友书札》


我父亲吴宓(字雨僧,亦字雨生)是一位经历了晚清、民国、共和国三个时期的学者、诗人,在他与同辈人生活的那个时代,除非处理紧急要事,偶尔拍发电报或通电话,书信才是最为普遍广泛通用以传递信息的重要工具。
父亲生前喜欢写信,从他的日记中可以看出,他几乎时时都在写信、复信,亦经常接读各方来书。有关于清华外文系系务的,也有《学衡》杂志和《大公报·文学副刊》投、退文稿以及对他所编报刊提问或批评的各种信件,最多的还属亲长师友学生来书。我见过父亲分门别类搁置所收书信的纸箱木匣,虽然定期清理,还常堆积得满满当当。知友来书,则列于长案几上,分别叠放,便于随时检取展读回复。而如他尊敬的师辈白璧德(Irving Babbitt)、穆尔(P. E. More)、黄节(字晦闻)、张尔田(字孟劬,号遁庵)、柳诒徵(翼谋)等先生的手谕来书,他总在恭读后用纸包好,收藏于书桌屉内,不时取出重读,感受教益。知友书信亦多是父亲喜读和郑重保存的,内容不仅谈书论学,探索人生哲理,共商志业大计,交换各种信息,亦互通款曲,倾诉衷肠,叹时代风云的变幻,忧国家民族之兴亡。有时也说些身边人,眼前事,感慨生活的甘醇与苦涩,畅述友朋之间的眷念。信函中时附诗作,也有以诗代函的。
父亲在他的日记中,对于接读亲长师友学生书札的记述不少。我也曾于父亲生前,悄悄读过他分列长案几上的知友来书若干封。印象较深的,如萧公权先生的手札,言辞修洁,书法精美,明达智慧,畅抒胸怀,淳朴真挚的牵念之情,溢于字里行间。郭斌龢(字洽周)先生的来书,多与父亲切磋学问,研讨学术导向、筹划办刊济世……对思想困厄中的老友给予支持鼓舞。潘式(字伯鹰)先生的诗函,则充满文人旨趣,以秀逸的书法,轻松的笔调,表述个人生活及父亲所熟悉诸君的近况,言笑举止,跃然纸上,也许是冀借此舒缓一下诗友悲怆低沉的心绪。还有父亲清华、哈佛的同学,东南、清华的同事楼光来先生,对因失恋绝望而难以自持的知友,谆谆劝导,友谊之诚挚恳切,使我深深受到感动。
2010年,我在整理《吴宓书信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出版)时,即联想到父亲接读的那许多师友书札,具有相当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亦应及早搜集、整理出版,公诸于世,嘉惠后人。但当我实际着手进行此事时,才发现搜集是何等的不易,有些已几无可能找见。后从细读父亲日记及其所遗的零星笔记、杂记中得悉,他历年保存的知友书札,在日军逼近,急骤撤出清华园前;在抗战时期流离后方,几度迁徙间,为精简行箧、减轻负担,不得不忍痛毁弃一批。解放之初,对新政权缺乏了解,顾虑重重,尤以1951年冬诗案之失,深惧祸危,而痛将身边多年所藏的知友手札、诗函,连同自己的诗作,自行焚毁。另,自1949年以来,雨骤风狂,天翻地覆,父亲对旧日一般朋友之情志,皆不能明悉。莫知其何爱何恨,何去何从;虎鼠龙鱼,莫知其变态;而忧谗畏讦,皆未敢通信。至于知友书函诗作,虽稳慎周密,决不至贾祸招讥,父亲亦难以完整自存:或在运动中被抄没,或被人窃取,或托付他人代为保管而不肯归还。由于以上种种原因,我所搜集到的父亲师友书札实在数量不多,很觉失望和愧疚。然我经此搜集过程,得与父亲的若干知友后人交流,使我益深感悟和体会父辈学人晚年生活历程的艰困痛苦,增长不少见识。所幸我久居上海、北京的母亲(以离休早,所受冲击较少)不负父亲重托,将他十分珍贵的早年师友书札完好地保存下来。

本书所收一百多位作者的书信284通,均按作者所写第一封信的年月顺序编排。为方便读者阅读,外文来书全部译为中文。本书所收书札数量虽然不多,但时间久远,有些手札,书于百余年前,吉光片羽,映射出时代的印痕,可为历史(或学术史)的补充和佐证。知心友人在困厄不幸中,相互给予的支持、帮助和鼓舞,坚守文化信仰的主张,那些简练、隐忍的笔触,诚挚亲切的话语,令我感动,很自然地想起伏尔泰(Voltaire)所说“书信是生命的安慰”一语的简洁、贴切。
本书如有编译错误之处,敬请读者诸君不吝赐教,给予改正。
最后,甚祈今尚保存有吴宓师友书信的朋友,能赐借编者,增补入书,以臻完备。
2021年12月
原标题:《关于《吴宓师友书札》 | 吴学昭》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钱雨彤
来源:作者:吴学昭